《古文觀止》名篇探秘

國際社會間到底有沒有道理可講？答案是兩元化的：行動上不講道理，但口頭上一定得講道理，讓人覺得被打擊對象是個人神共憤的混蛋，不打都對不起全世界善良的人民。

這就是戰時外交辭令。

寫外交辭令不是憤怒譴責一下就可以敷衍的官樣文章，它包含著對國際間關系洞若觀火的了解，對交戰雙方軍民心理絲絲入扣的把握，還要有高超的文學手段，用最恰當的辭藻、句式抹黑對手，同時自己裝無辜，可謂集政治學、經濟學、軍事學、心理學和文學于一體。

外交辭令似乎沒有隨著人類文明的進展而進展，近2600年前的一紙外交辭令，至今仍讓人難以望其項背。且翻開《呂相絕秦》來看看——

公元前578年的夏天，農歷4月5日，晉國外交官呂相來到了秦國國都，代表本國領導人晉厲公，向秦國領導人秦桓公遞交了一份文書。

在外交文書的背后，是一個巨大的組合軍事集團。以晉厲公為統帥，包括齊、宋、衛、魯、鄭、曹、邾、滕在內的多國部隊，正在秦的邊境地區——麻隧，大規模集結，戰車已經排列成最佳的進攻陣勢。不過，春秋時代是個講究風度的時代，不像后人干事那么赤裸裸，而國際紛爭的風度全在那一紙外交辭令上，外交辭令漂亮了，能為軍事行動增色不少。

外交官呂相交上去的那份外交文書，那是寫得相當地漂亮，能很有文采地抹黑對手，將對手塑造成“無賴國家”，同時把自己塑造得好傻好天真。以下則以晉國的語氣將外交宣戰書再演繹一遍。

回顧友好交往將自己的白眼狼歷史輕輕抹去

“回顧過去，秦晉兩國有著相當長的蜜月期，兩位前國家領導人晉獻公與秦穆公，建立了良好的私交關系，兩國人民齊心協力，堅守盟約，我們不僅是兄弟之邦，也是婚姻之邦，貴國是敝國的女婿，敝國也是貴國的女婿，兩國努力締造了一個相對和平的國際環境。”

“其間，我國總統晉獻公不幸逝世，國內局勢發生了微小的波折，兩位繼承人重耳和夷吾均流亡海外。貴國領導人秦穆公本著秦晉友好的原則，為穩定我國國內局勢，將夷吾送回我國繼承領導人職位。然而，秦穆公先生又不能始終貫徹秦晉友好的原則，好事不能做到底，不能為兩國友好建立更大的功勛(又不能成大勛)，于是有了韓原戰役這樣不愉快的軍事摩擦(而為韓之師)，之后，秦穆公先生為自己的魯莽而后悔(悔于厥心)，知錯就改，將重耳先生送回我國繼承大位，穩定了局勢。秦晉兩國的交往回到了正常的軌道。”

謠言粉碎機：這一段是整個文書中唯一正面的文辭，但已為抹黑對方埋下伏筆。秦穆公“不能成大勛”是怎么回事？為何不做交代？嘿嘿，因為這是晉國歷史上最大的污點，沒法交代。

在呂相下戰書之前70多年，即公元前647年，晉國糧食短缺，秦穆公本著無私的國際主義精神，不顧民意的反對，也不顧晉國毀約在前，動員全國熱愛和平的人民，動用一切水上船只，大量向晉國輸送食品，運輸船隊綿延秦晉兩地的河流，史稱“泛舟之役”。不過，吃了也就消化了，消化了也就忘了，第二年，秦國食品短缺，向晉國買糧，晉惠公倒是干脆：沒門。

憤怒的秦國人民為了維護兩國的友好關系，在韓原狠狠教訓了忘恩負義的晉國政府，并且俘虜了晉惠公，經過批評教育后，本著平等民主的國際交往原則，又將其釋放回國。

對于這樣的大恩德，呂相的外交書上半個字也不提，連“為幫我國渡過難關，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幫助”這樣的字眼都沒有。秦穆公真是冤大了，一船船的米，加上自己墊付的運費、人工費，還不能買回晉國的一枚友好勛章。

點評：外交書設定秦穆公好事不能做到底，即反復無常，這是抹黑的開始，秦國的無賴形象完成第一步。

回顧摩擦史把自己打扮得好傻好天真

“我們國家前領導人重耳，為了延續兩國的友誼，他老人家以60多歲的高齡，不遠萬里，克服重重險阻(跋履山川，逾越險阻)，率領廣大的第三世界兄弟國家，一起來服從貴國的領導(而朝諸秦)。就在此期間，國際小野心家——鄭國，居然冒犯了我們的友好領邦秦國，重耳先生馬上率領兄弟國家來維護貴國的領土完整，和貴國一起準備狠狠教訓鄭國這個國際小野心家。”

“然而，貴國擅自與我們共同的敵人私自訂立盟約，率先撤離戰場。廣大的兄弟國家悲憤不已，強烈要求在重耳總統的領導下，和貴國拼老命(將致命于秦)，然而，重耳先生顧全大局，忍辱負重，給各同盟國做了耐心細致的勸說工作(文公恐懼，綏靜諸侯)，才平息了一場即將爆發的軍事沖突，讓貴國能安然無恙地撤離，這是我國對貴國莫大的恩德。”

謠言粉碎機：晉國什么時候帶領兄弟國家認秦國做老大？無圖無真相。倒是晉文公稱霸，周天子賜了他一塊清水煮白肉，老人家激動得不顧關節松動，親自跪拜的事情，卻是有圖有真相的。

鄭國和秦國之間隔著一個偌大的晉國，怎么就侵犯到秦國的疆土了？難道當中間的晉國是透明的？所謂的多國同盟討伐鄭國，從來就沒發生過，當時參與軍事行動的也就秦晉兩國而已。真實情況是，秦穆公與鄭國的燭之武達成協議，首先撤軍，晉國的軍事指揮官子犯請求出擊，被晉文公制止。

子虛烏有的多國部隊被晉國的刀筆搬到了竹簡或布帛上，真的當小說讀好了！

點評：子虛烏有塑造出一群國際盟友，還刻畫出盟友的情緒，虛構敵人在國際上的孤立形象，秦國的無賴形象完成第二步。晉文公則又傻又天真，無怨無悔給秦國打工，遭到遺棄還不吱聲。

編：秦國繼續當無賴

裝：晉國繼續又傻又天真

“不久，我們的前總統晉文公逝世，貴國不顧我國人民的感受，擅自出兵侵略鄭國，將戰火燃燒到我國境內的崤山，武裝襲擊我保城地區，企圖吞并我國。我國當時的新任領導人晉襄公，為維護兩國間長久以來的友好關系，同時為捍衛本國主權，很不情愿地出師崤山，與貴國有了軍事摩擦。在雙方交火后，我們的晉襄公仍然坦誠地請求得到秦穆公的原諒(猶愿赦罪于穆公)，但是這樣的誠意沒有得到貴國的理解，貴國在國際上聯手楚國封殺我生存空間。感謝楚成王英年早逝，貴國的陰謀才沒有得逞。”

“兩國領導人穆公、襄公相繼逝世，貴國的康公，是我國的外甥(康公我之自出)。然而，事實證明晉康公先生不是好外甥，他完全罔顧小時候外婆給他吃的蛋糕和糖果，屢屢企圖削弱我國政府，率領我國的反對派軍事進攻我國疆土，因此兩國發生令狐戰役。此后，晉康公先生不思悔改，多次武裝襲擊我國的羈馬、涑水等地區，制造邊境沖突，擄掠我方文職官員(俘我王官，剪我羈馬)，大肆制造恐怖事件。由此引發的兩國外交斷絕，完全要由你方負責。”

謠言粉碎機：秦穆公出于僥幸，偷偷越過晉國偷襲鄭國是實，但也不至于想一舉滅亡晉國，傻子都知道，偌大一個晉國，不是一次偷襲能吃完的。

翻開軍事記錄，也找不到保城、羈馬、涑水戰役，無圖無真相，古人也說這些戰役“經傳無見”。至于令狐戰役，秦國也冤得很。

當時秦晉兩國達成了政權交接協議，晉國派使者去秦國接公子雍回國繼承王位，秦國也出兵護送，結果晉國半路變卦，不承認公子雍，秦兵辛辛苦苦送人到晉國邊境，水還沒喝上一口，盒飯還沒打開，晉國卻不接貨，迎頭一頓痛打。

點評：虛構一些武裝恐怖事件，將對方的形象往死里敗壞，往死里踩。

自己繼續一臉無辜，崤山一戰，晉國消滅秦國一支遠征集團軍，賺大了，晉襄公做夢都在笑，哪里顧得上去請穆公原諒？

繼續裝無辜

我不想打但弟兄們不答應

“到貴國現任總統上任，我國政府歡欣鼓舞，伸長脖子等待貴國恢復友好路線(我君景公引領西望)。然而，貴國政府死不悔改，利用我國正被戎狄欺負的時機，入我邊境，殺我人民，搶我莊稼，又不珍惜和平機會，屢次不參加和談，半路上折回空軍一號專機，爽約回國，還喜歡和我們的兄弟國家搞小動作，離間我國與友好國家的關系。到如今，廣大的兄弟國家對你們的流氓行徑義憤填膺，一個個感到痛心疾首，紛紛親近我國(斯是痛心疾首，昵就寡人)，要教訓貴國的無賴行徑。我國實在迫不得已組成多國部隊，你要是再不乖，我也沒辦法抑制兄弟國家的憤怒情緒，也無法說服他們撤軍(其不能以諸侯退)，你看著辦吧。”

謠言粉碎機：秦桓公登基，晉國政府歡欣鼓舞，不管真不真，權當是句客氣話吧。至于晉國說自己被戎狄欺負，實在是要被天打雷劈的話，史上記載是晉國吞并戎狄。

點評：話說到這個份上，意思就是：這百年來，一直是你們秦國的強橫史，是我們晉國的屈辱史。本來秦國也不是那么無辜，做過好些對不起晉國的事，但經不起這份小說版外交書的塑造，秦國完全被無賴國的陰影罩定，所有一切都是你秦國的錯。晉國鐵定要發動戰爭的嘴臉已經暴露無遺。接下來，打吧……